【独家焦点】石一枫:文学应保持对现实的敏感
作家石一枫被视为当代中国现实主义写作的中流砥柱。在新作《入魂枪》中,他将目光转向近几十年来中国社会最大的现实变化之一——网络技术的发展与虚拟世界的出现。
△石一枫
作为“70后”,石一枫说自己大概是中国最早接触网络游戏的一代人,对他们那代人而言,电竞游戏和体育运动、流行音乐、电影、阅读都占据了生活中相当重要的一部分。他们也是真正开始面对现实世界与虚拟世界分野的一代人。
(资料图)
在《入魂枪》中,石一枫通过一段电子游戏竞技的传奇故事真实呈现了一代人面对两个世界的不同选择和态度:有人完全遵循现实世界的道路和价值观,追求传统意义上的成功生活;有人遁入虚拟世界以逃避现实世界;也有人既不愿服膺于现实世界的理性逻辑,却也无法完全摆脱现实的压力。
△《入魂枪》石一枫 著人民文学出版社
评论家王春林认为,《入魂枪》表现了石一枫对处于急剧变化过程中的社会现实的敏感,通过他的生花妙笔,一个相对陌生或者说全新的题材领域鲜活生动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并且真正抵达了相当的思想艺术高度。
不同于大多数人对虚拟世界的负面看法,在石一枫的笔下,虚拟世界沾染了“乌托邦”色彩,承载了纯粹的公平和道义等在现实世界中无法实现的理想和精神。石一枫说,文学应永远保持对现实的批判态度,难道存在于现实世界中的就一定是正确的吗?“人之所以眺望另一个世界或对另一个世界寄予感情,就是因为生活的真实世界并不完美。”
但与此同时,在技术主义和消费主义的支配下,“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古典主义的价值和理想也随之烟消云散,当技术已经发展到“造神”的阶段,人的尊严与主体性又何在?站在“时代的挽歌”之处,石一枫同样不免悲观与迷茫。
一发《入魂枪》,照亮了网络时代每个人或狂热或冷静或无措的面孔。
△石一枫
1979年生于北京,1998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硕士。著有长篇小说《红旗下的果儿》《恋恋北京》《借命而生》《心灵外史》等,小说集《世间已无陈金芳》《特别能战斗》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冯牧文学奖、《十月》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小说选刊》年度奖·中篇小说奖等。
虚拟世界包含了现实世界匮乏的理想和价值
读品:最初为什么写作这本以电竞游戏为题材的小说?
石一枫:2000年左右,网络游戏和电竞游戏开始大行其道,“70后”可能是中国第一代或者说从年轻时就接触网络游戏的一代人。对我们这代人来说,电竞游戏和体育运动、流行音乐、电影、阅读都占据了生活中相当重要的一部分。写作首先从生活中来,电竞游戏作为生活中重要的内容之一,当然可以成为小说表现的题材。
电竞游戏本身也具有戏剧性,它对人的性格、生活、命运等种种方面的改变,是互联网时代前的事物无法比拟的。所以我觉得电竞游戏是一个重要且有意思的题材,既符合传统的现实主义的观念,强调某个事物对人生的影响,又有新时代的气息。我准备了一段时间,找到合适的人物形象,就动笔了。
读品:你喜欢玩什么网络游戏?
石一枫:我玩游戏不敢上瘾,因为网络游戏太吃工夫了,写小说本身也是一件费工夫的事。我喜欢“二战”题材的游戏。
读品:你在小说中多次谈到现实世界和虚拟世界这两个世界的对比,不同于大多数人对虚拟世界的批判态度,你的态度则比较开放、宽容,谈谈你对这两个世界的思考?
石一枫:虚拟世界的出现对人类而言是一个新事物。几千年来,人类历史本质上只有现实世界这一个世界存在。互联网时代到来之后,人类开始面临现实世界之外存在的虚拟世界。这两个世界的并存其实是这几十年才出现的,人类文明几千年都没有经历过的事情,从我们这一代人开始经历了。
虚拟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关系也很复杂,有时是对现实世界的补充,有时是现实世界的一部分,有时独立于现实世界之外。《入魂枪》是建立在认识到两个世界并存的新变化之上展开的。但不同于科幻小说的是,科幻小说强调虚拟世界的特质,我想呈现的是虚拟世界如何在现实世界的层面上改变人。
文学应该永远持有对现实生活批判态度,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看待虚拟世界的态度应该更开阔一些。难道存在于现实世界中的就一定是正确的吗?难道主导现实世界的那些逻辑,比如成功学、弱肉强食,就是正确的吗?现实世界本身就是不完美的、有问题的,在现实世界中本应实现却无法实现的一些理想或精神,比如纯粹的公平和道义、不顾后果的牺牲精神,在虚拟世界中却有着得以实现的土壤。我们可以说虚拟世界依附于现实世界存在,但虚拟世界中包含的一些理想和价值可能恰恰是现实世界中匮乏的。人之所以眺望另一个世界或对另一个世界寄予感情,就是因为生活的真实世界并不完美。
资本逻辑对人的命运的左右是无法抵抗的
读品:“瓦西里”的名号来源于苏联战斗英雄,在小说中是两代电子竞技高手的代称。小说的最后,第二代瓦西里通过科技手段获得了电竞比赛的胜利,这是否是在对古典英雄主义进行解构?
石一枫:第二代瓦西里的胜利恰恰代表了古典英雄主义的胜利。瓦西里的对手小熊代表了科技未来发展的前景,即通过科技让人成为“神”。未来,只要你有足够的资源,就可以利用基因技术、电子技术完成过去只有神才能够完成的事情。小熊是第一代成为“神”的人,他代表了科技的未来。主人公“我”是明明知道未来是造神的世界,但“我”还是让第二代瓦西里和小熊以人的身份进行一次对决,就算未来的世界是“神”的世界,但“我”还是要强调一次人的尊严,哪怕一次就心满意足了。
但第二代瓦西里之后的境遇有讽刺的含义在其中。他虽然在电子竞技场实现了一次古典英雄主义的胜利,但这个时代会把英雄变成商品出售,他很快就会成为一个被商业包装、被资本操控的商品或消费符号。他在“我”的帮助之下成为了英雄,但“我”无法阻止他成为商品,就像足球运动员或篮球运动员一样,赛场上是英雄,赛场外是商品,资本逻辑对人的命运的左右是无法抵抗的。所以小说的结尾既有英雄主义的层面,也有讽刺的一面。
读品:你对技术统治时代的个体自由持有比较悲观的态度?
石一枫:是的,我相对有点悲观。技术强到一定程度,古典主义的很多原则和价值都失效了。但这种失效到底是好是坏,我也还在思考中,只能说我们都处在一个时代的挽歌阶段。
读品:小说中不乏你对于同时代人境遇和精神状况的思考,“70后”经历了城镇化、互联网化和消费主义兴起等社会变迁。关于同时代人,你最关注哪些方面?
石一枫:“70后”“80后”共同目睹并经历了生活境遇的改变:生活逐渐富裕但也变得艰难,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逐渐疏远,个人价值越来越渺小,无论我们是否愿意,这些都是无法改变的。从作家的角度来说,我更关注同时代人的精神状况,我们到底能够从“从无到有”的虚拟世界中获得什么?有时候,我们看到和获得的并不是虚拟世界中的东西,而是个人精神状况或精神缺陷的投射。
读品:现实主义一直是你的作品的鲜明特征,在你看来文学能在多大程度上有效地介入现实?
石一枫:文学是一种反映现实的艺术类型,哪怕是玄幻作品或者科幻作品,反映的也还是现实。我觉得文学其实一直在现实之中,或者说文学是我们思考现实和认识现实的途径之一。
读品:近年来现实最大变化是经历了疫情的暴发和政策的调整,这期间有怎样的思考?有没有想过如何书写?
石一枫:疫情前后的世界也是两个世界,但世界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说实话,现在不好判断。疫情刚暴发的时候,作家与记者的责任往往是重合的,我们需要记录看到的东西或抒发感情。但疫情已经三年了,仅仅记录或抒情是不够的,作家还应该承担起思想家的工作,思考疫情到底如何改变了人类的生活方式?我们能否重回以前的世界,如果可以逐渐回到2020年以前的状况,这当然是一个乐观的想法或前景。如果回不去,我们需要面临生活方式、人际关系、经济形势等哪些层面的改变?这些还需要更长的时间来观察和思考。
好的小说应该打捞出对生活的新发现
读品:去年出版的《漂洋过海来送你》和《入魂枪》,在题材上关注全球化的影响和网络技术,能看出你一直保持对时代和现实的关注与思考。对自己的创作是否有着求新求变的内在要求?
石一枫:作家肯定都想求新求变,只不过求新求变的方向和领域不一样。文学有两条道路:一条是琢磨“怎么写”,而另一条是琢磨“写什么”,我属于琢磨“写什么”的作家。有些作家在写法上求新求变,比如语言的结构或者表述方式,我不是文体意义上的作家,我愿意在生活中捕捉新的发现,捕捉没有受到重视或没有被意识到的内容,经过思考和打磨,写下来之后,能够构成对生活的新认识。
读品:谈谈你对于好的小说的标准?
石一枫:好的小说应该对生活有新发现。如果将中国人的生活当作客体来观察,十四亿人的生活是无比巨大的,但到底有多少人能够看到生活中别人看不到的东西?从这个角度来说,我们的生活同时又特别贫乏。作家的任务首先是帮助自己,同时也帮助读者,从巨大的、沉默的、像海洋一样浩瀚的生活中打捞出他人未曾看到的东西,然后形成对生活的观念和看法,这是特别重要的工作。了不起的小说能够让读者从中获得对生活从未有过的新的观点和新的认识,比如《二十二条军规》和阿尔贝·加缪的一些作品。
读品:你在《当代》杂志当了16年编辑,这份工作对你个人的写作有怎样的影响?
石一枫:作为当代文学的编辑,一定会看同时期作家的作品,你和其他作家想要表现的都是同时代的人和事,这种阅读构成了业务交流。编辑的工作会促使你理性地看待自己的写作:编辑阅读作品会比作者更理性一些,比如哪写得好、哪写得不好,下一部作品有哪些需要改进的地方,如何避免写作方式和写作内容中出现的一些问题。当过编辑的作家,也会没那么自恋,尽量客观地看待自己的写作,不会认为自己的作品是独一无二的,能够意识到作品需要不断地改进和提高。
读品:2022年读了哪些书?向读者推荐几本你喜欢的。2022年最大的精神收获是什么?
石一枫:推荐北岛的诗文集《必有人重写爱情》和伍迪·艾伦的自传《毫无意义》,这两本书都很有意思。2022年生活中最大的变化是疫情政策的调整,过去那种仿佛看不到头的封控状态终于结束了,迎来了现实环境的变化。有时候变化本身可能就是收获。
现代快报+记者 张垚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