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小荷:希望满街女人的悲喜被看见|全球今日报
2021年7月,媒体人易小荷面临创业失败,在经营了四年的公众号“骚客文艺”发布了《不想告别的告别》:“我仿佛看到,所有的‘正气’,最后都会液化,不成流量,便被蒸发。多年以后,我大概会写上这么一句:‘失败是有味道的,那是藿香正气液的味道。’”
△易小荷
消失了一年半之后,易小荷带着非虚构作品《盐镇》重回公众视野。这是一本让读者感到触目惊心的书。在四川南部的古老盐业小镇,女人们过着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惊心动魄的生活。她们默默无闻,没有人确切地知道她们如何存在、如何生活。易小荷从中“打捞”出来十二位女性的故事,试图用写作揭开这个被遗忘的世界的一角。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盐镇》易小荷 著 新星出版社
全书以年龄为降序,从90岁开“猫儿店”的陈婆婆开始,到辍学混迹KTV的17岁少女黄欣怡结束,构成了一个时代的轮回。她们的生活细节几乎涵盖了几十年以来整个小镇的历史,如同蜿蜒流过仙市镇数十百千万年的釜溪河,似乎在向前流淌,又似乎经年不变。
“我只想给这满街的女人做个见证,让她们的悲喜被记录,让她们被听见,被看见。”易小荷说。
苦与咸是人生的底色
易小荷第一次看到“仙市镇”这个名字,是在2010年坐飞机翻阅一本航空杂志的时候。古镇位于四川自贡,建立于1400年前的隋朝,曾是运盐通道上的中转站,离易小荷出生长大的自贡城区不过十几公里。翻过页去,她没有想太多。
少年时,自贡是易小荷一直想要出走的起点。从四川外国语学院毕业后,她一路摸爬滚打,成了业界知名的体育记者,满世界奔波,越走越远。直到“骚客文艺”难以为继,易小荷索性从上海搬回家乡,回到原点。
“就觉得写了这么多年的字,还是希望能够写点什么。作为一个所谓的资深媒体人,肯定希望去关注之前关注不到的东西。全中国就只有一个北京、一个上海,但乡镇有4万多个,那是一片特别广袤的、我特别不了解的土地,所以我就觉得我可以去看看。”
仙市镇是从备选的三个镇里面挑出来的。易小荷去考察的时候,镇上刚刚开通了绵泸高铁,不像其他商业化的小镇,这里基本都是原住民,“划一根火柴的工夫就能在镇上转一圈”。这样的小镇特别适合作为一个样本,用以管窥在时代变迁下更广阔的真实中国的面貌。
跨越了两千公里,易小荷终于把自己安顿在仙市镇的一间河边小屋里。推开门,目之所及,不是田地就是河水。她原本憧憬像J.K.罗琳那样,带着笔记本电脑每天到咖啡馆写作。真正来到镇上才发现没有咖啡馆,也没有图书馆和电影院,只有茶馆生意兴隆,每天男女老少纷纷涌到这里来打麻将,这是当地人几乎唯一的休闲娱乐方式。
一开始,易小荷只想待三个月,后来待了一年。在镇上,易小荷跟当地人一起吃饭、聊天,陪她们去请仙婆、做道场、参加婚礼坝坝宴,尽量让自己成为她们当中的一员。镇上有4万人口,一半是女性,易小荷采访了100多个人。
在一个地方待得足够久,故事会像潮落之后自己显露出来的石头,一个一个地浮现出来。易小荷常引用《小城畸人》里的一句话“从每个人身上望下去,都如同一座深渊。”深渊可能是水灾、火灾、雷暴、来自他人或者不知道什么样的屈辱。最终新书起名“盐镇”,不仅因为“四川人是天下的盐”,这座镇子是因盐设镇,也因为咸是辛劳过后汗水的味道,而苦与咸是人生的底色。
真诚地融入,冷静地书写
仙市镇上有一位90岁的陈婆婆,住在小镇上最偏僻的一条街道,开着一家卖冰棍和饮料的小卖部,从不主动和别人讲起她的过往。大家都神神秘秘地说她是开猫儿店(特殊职业)的,历经四次婚姻却从未领证。她用容留性工作者的钱养大了六个孩子,给每个儿子都买了房,而她自己一生连一张属于自己的床都没有,只靠几张长条凳铺上厚厚的垫絮当作寝具。
直到离开前的3个月,经过熟人介绍,易小荷才有机会与陈婆婆结识,陈婆婆讲了好多自己的事,但讲得总有一些敷衍,一问到关键问题,她就说听不见。易小荷没有失去耐心,每天都去看她。有一天,陈婆婆突然请易小荷帮忙把一箱黏糊糊的硬币换成整钱,易小荷把箱子里的硬币一个一个洗干净数出来,为了让婆婆放心,还提前给她纸币。从那天开始,陈婆婆才彻底对易小荷敞开了心扉。原来之前那些“听不见”,都是她多年来自我保护的生存智慧。
如果说《盐镇》前两篇的陈婆婆、王大孃是滞留在过去的女人,那么从40岁黄茜的故事《白鹭飞走了》之后,镇上更年轻的女性开始有出路了,她们可以选择去大城市打工,或者借助网络去了解外面的世界。35岁的梁晓清更是其中一抹难得的亮色。
梁晓清是书中12个女人里唯一会自己找书看的,她曾经是镇上仅剩的几个没上学的80后之一。当初辍学是因为父亲听信了一个风水师的话,说他家出不了读书人,所以几百块钱学费他都不愿意出。靠着某种坚韧的自发性,梁晓清学会了认字,考了驾照,还靠着过人的天赋,熟练掌握了美甲、美妆等关于“美”的技艺,实现了经济独立。很多读者看到她,会想到《平原上的娜拉》里的刘小样,但这样自觉成长的例子终归是凤毛麟角。
“那天我看到一句话,说一部真正成熟的作品应该要挤干你所有的情绪。”在写作《盐镇》的过程中,易小荷每每在听录音的时候难过掉泪,擦干眼泪以后,她会让自己平静下来,继续用冷静的态度来记录。
在全书的结构排布上,易小荷还是透露了一点自己的意图,“当时刻意安排,某种程度上是想给大家看到一点希望,年龄的降序就是时代的升序。但是我必须要指出来一点,作为一个记录者,我当然希望把它写出来以后,让所有关心女性命运、关切女性权利的人能够一起看看,可以为她们做什么。我写这本书,不是女性要向男性挑战的一本书,是只要对人类怀有善意,怀有同理心,或者关心他人命运的人就会看这样的书。”
《盐镇》出版后,收获了广大读者的欢迎和关注,这是易小荷没有预想到的。有一天,梁晓清很开心地告诉易小荷:“你知道吗?有个你的粉丝千里迢迢从别的城市过来,找我给她做眉毛。”还有一些读者会带着《盐镇》到黄茜家的饭店去打卡,还专门翻到写她的那一节。
“我们是走出盐镇的她们”
“每年八月收割谷子,日头毒辣酷热,男人脱去衣衫,光着背脊承受暴晒,常常晒起水泡,两三日水泡熟得差不多了就用针刺破,几天之后坏皮脱落,就变成一个个铜钱大小的圈圈。圈圈处的皮肤会变得‘油光水滑’,下雨的时候,雨水甚至会从皮肤上面滚落,再不会被吸收了。”《盐镇》里时不时会出现这样具体的乡镇生活细节,这些细节几乎全是易小荷通过敏锐的观察“一手”获得的,但偶尔也有从父亲那里“二手”获得的。
易小荷的父亲是四川南充人,在农村长大,凭自己的努力成为一名教师,脱离了农门。他也是素人诗人,曾出版过个人诗集《我也曾经年轻过》。其中令易小荷印象深刻的部分是父亲对自己阿婆、母亲和妹妹的描述。他的阿婆是个“干女子”(童养媳),直到圆房以后,才有自己的名字“易赵氏”,她一辈子就是围着锅台转,直到默默地离开这个世界。父亲的妹妹临死前想喝一口米汤的小愿望也没能被满足……父亲讲述的那些底层农村女性的故事,她们的坚韧、勇敢深深烙在易小荷心里,是《盐镇》的来路之一。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这是父亲取的名字,也是他对易小荷的期许。在父亲的无条件支持和鼓励下,易小荷一路跌跌撞撞,饱经社会毒打,最终走出了自贡,一步步见到了更广阔的世界。有时候她也会想,比起盐镇的女性,自己只是多了一点幸运,“也许我就是走出了盐镇的她们,她们是留在盐镇的我们。”
感受到这种共通的命运,易小荷在写作时总是有种使命感:“加拿大女作家阿特伍德说,像我们这样的作家,大多数都会重点关注人类的命运和人类的情感。当你要去描述真实的时候,写出来的东西并不总是所谓正向的,但真实的东西总是触动人的,很多作家都要在这二者中做出自己的选择。作家本就应该是时代的记录者,永远不要把自己写的东西想得太渺小,你在去关注她们这样的小人物时,实际上就是在关注这个时代。”
对话
作家心中应该有个锚
读品:《盐镇》中引用了不少真实的史料,有虚构不具备的力度。感觉您在搜集资料方面一定花费了很多心力,能具体谈谈这个过程吗?
易小荷:这就是为什么我去当地从三个月调整到了一年时间的原因,田野调查有一个很重要的部分,就是你得特别详细地了解当地的县志、地方志,我去了之后才发现当地几乎没有。这可能跟它的行政结构也有关系,它之前属于乡,后来才变成了一个镇。再加上这个镇的自然灾害频繁,1997年的自贡大水灾也波及了它,很多人在家里的老资料全部被冲没了。我采访的有些人,他们又经历了当地比较有名的火灾。就像有一个邻居跟我讲的,他说水灾加火灾,让他们家里一无所有。走访了那么多人,我每次都问你这里有没有老照片什么的,基本上都在跟我摇头。所以最后我去图书馆或者别的地方,查的都是更广义范围一点的资料,比如说仙市镇之前从属于富顺县,会有《富顺县志》。
读品:您多次提到,写作《盐镇》时“文学的自发性超过文学的自觉性”,书中除了真实生活的记录,也穿插了不少隐喻、梦境、文学化的意象,每一篇的标题也都非常耐人寻味,这些颇具文学色彩的部分也在不动声色地透露您作为旁观者、写作者的态度。在写作时,您如何平衡真实性与文学性?
易小荷:我很喜欢的女作家伍尔芙曾经说过,如果把一个事件的真相比作岩石的坚固,那么人性就像彩虹的飘渺。她发现很多传记作家从事非虚构写作的时候试图融合两者,但很难把两者融合得特别好。我也在思考这个问题,《盐镇》更多是在于人性乎?真相乎?
至于文学的自发性,每一个作家应该都会有。比如我们中学课本里或者考卷上老拿鲁迅先生的一句话分析:“我的院子里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问你反映了鲁迅先生什么心情?其实鲁迅先生可能真的没想那么多,他更多就是出于一个很成熟的文学家的自发性,他就是知道在这个地方要这么表述,它就是能表述他当时当刻的情绪。海明威好像也有过类似的比喻,大意是说作家心中应该有个锚,有的时候她就是知道。
读品:在您看来,碎片化自媒体平台的普及对乡镇女性有哪些影响?她们通过抖音“输入”了什么,又“输出”了什么?
易小荷:我并没有觉得抖音给她们带来了什么本质性的变化。一个人的见识是不会超过他/她的认知的,他/她的认知来自周边的环境,还有周围的所有人。有些城市的人想象,抖音是不是能够让她们了解到外面的世界多么先进。据我的观察,大部分镇上的婆婆嬢嬢玩抖音的时候,实际上她们就是拍一些很普通、很简单,没有任何故事情节的东西。她们发抖音其实只是为了邻居给自己点赞,可能这是她们在繁重的家务之余,每天唯一能跟自己相处的时间,或者唯一能让自己感受到外界还在关心她们的事情。
现代快报+记者 姜斯佳/文 牛华新 顾闻/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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